立秋的风刚掠过古镇的石桥,墙根下的蟋蟀先醒了,叫声此起彼伏地递传着,街角小贩挑着装满蝈蝈小笼的竹筐走过,“咭咭咭”的鸣唱一路撒开。熟悉的声浪漫过来时,我扶着石桥的栏杆站定——母亲走了二十五年了,但这虫鸣一响,她系着围裙从灶间探出头的样子便清晰如昨,鬓角的碎发上还沾着灶间烧菜的烟火气。
一
那年秋天,我扒着门框望街上小贩挑着的蝈蝈笼,绿的、褐的蝈蝈在笼里蹦跳,叫声亮过戏台上的胡琴,把心挠得直发痒,把我羡慕得不行。母亲正在灶间包馄饨,鲜香混着芹菜香气漫出来——她总爱在早上包芹菜肉馅的,说“秋吃芹,赛人参”。“等吃了早餐,带你去抓金铃子。”她隔着氤氲水汽喊,灶上“扑扑”冒起的白气,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,忽高忽低地晃。
抓金铃子的家伙是只煤油灯罩。母亲从杂物间翻出来的,黄铜底座早就生了锈,玻璃罩子倒还透亮。她把布团塞紧灯罩小口,又剪了硬纸做成喇叭形,用棉线绑在大口上,顶端留个小孔,“刚好够金铃子钻进去,进去就出不来了”。她还找来靠在门后的柳编栲栳,深褐色的柳条磨得油亮。母亲说:“装过稻谷的栲栳带着土气,虫儿不陌生。”
母亲把栲栳递给我,自己往竹篮里塞了个小竹笼,边弄边笑,额角的汗珠滴在蓝布围裙上,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。那时她才四十一岁,白天洗衣做饭,晚上还要纳鞋底贴补家用,却偏记得我盯着蝈蝈笼时的眼神。
古镇秋日的早晨已有薄凉。“走,趁金铃子在荆树上唱得欢。”古镇边缘的宅前屋后,谁家墙根不栽几丛荆树?叶片在风里晃,像无数只小手拍着巴掌。金铃子的“唧灵灵”声儿从叶间涌出来,仿佛有人把银铃撒在枝丫上,脆得人心里发痒。母亲教的法子真顶用:我将栲栳凑在荆树底下,她扶住枝丫轻轻一摇,十几只小金铃子就“扑棱棱”落进栲栳。圆滚滚的,背上那道金斑翅膀在夕阳下闪着光,慌得在栲栳里乱撞,柳条被撞得“沙沙”响。
“快拿灯罩来。”母亲压低了声音。我赶紧举起煤油灯罩,喇叭口对准栲栳里的金铃子。见一只罩一只,它们天生爱往亮处跑,见着玻璃罩里的光,就顺着喇叭形的小孔直往里钻。不过片刻,灯罩里就热闹起来,一只先开嗓,其他的跟着应和,“唧灵灵”的声浪从玻璃罩里漫出来,比街上的蝈蝈叫更清透。
母亲站在旁边看着。“够了够了,”她接过灯罩说,“虫儿也有家,不能全都弄走。”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指尖沾着的,是古镇秋日特有的气息。
二
往回走时,路过镇边的毛豆田,“轧织”“轧织”的声浪飘过来。母亲放下栲栳,从竹篮里拿出个竹笼——是她亲手编的,细竹篾绕成六边形,顶上留着个抽拉门。“织布娘在里头呢,叫声像纺织机在织布。”她挽起袖子钻进豆田,蓝布衫的衣角扫过豆叶,惊得几只蚂蚱蹦出来。“抓这个要小心,会咬人。”话音刚落,就听她“哎哟”一声,缩回手时,指尖已经红了一小块。一只翠绿色的织布娘正振着翅膀要逃。“看我的。”母亲忍着疼,趁织布娘没防备,飞快捏住它的翅膀根,往竹笼里一塞。那家伙在笼里乱撞,“沙沙”声撞得竹篾“嗡嗡”响,真像谁在里头发脾气。母亲往笼里塞了片毛豆叶,“给你吃的,别闹了”。
路过河边,母亲停下来洗了把脸,河水凉丝丝的,映着她鬓角的几根白发。“回家给金铃子喂菱角,”她甩了甩手上的水,“今早刚从河埠头买的,鲜得很。”古镇的河面上,正有摇橹船漂过,船娘的歌声顺着水纹漫过来,和豆田里的虫鸣缠在一起,好听得像段抒情曲。
到家时,母亲先把金铃子从灯罩里倒出来,一只只放进玻璃盒,又剥了菱角肉塞进窗纱缝。金铃子们立刻围过来,小嘴巴啄着菱角,“唧灵灵”的叫声里都带着甜。织布娘的竹笼挂在窗边,母亲往笼里丢了朵南瓜花,“给你换个口味,别咬我家囡囡”。
夜里,我躺在被窝里,听着玻璃盒里的“银铃声”和竹笼里的“纺织声”,母亲还在灯下纳鞋底,麻线穿过布面的“嗤嗤”声,和虫鸣叠在一起,像支温柔的催眠曲。我眯着眼看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手里的鞋底晃啊晃,把整个秋夜都晃得暖暖的。
三
如今我也年过古稀了,今秋回到老宅,在古镇的石桥坐了半晌,古镇的石板路重新铺过,光溜溜的,再听不到母亲布鞋“嗒嗒”的声响。街角小贩的蝈蝈笼还在,只是换成了塑料的。风里飘来芹菜肉馅的馄饨香,是哪家灶间在忙活?忽然想起母亲的玻璃盒,那只煤油灯罩,还有柳编栲栳里的稻谷香。原来那些藏在虫鸣里的时光从未走远——它们就像古镇的河水,慢慢流着,却总在某个转角,把母亲的笑声、灶间的香气,还有“唧灵灵”的银铃声,一股脑儿送到跟前。
忽然明白,母亲当年抽时间陪我抓虫,哪里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?她是把自己的辛劳,都酿成了秋虫的鸣唱,让我的童年永远有片响着银铃的晴空。我仿佛看见母亲拎着柳编栲栳走在石板路上,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就像此刻,风里传来“唧灵灵”的叫声,清透得像块水晶。我知道,那是母亲在说,秋又来了,她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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